文◆ 周战线
父亲和春天一起消逝的时候,我正赶在上班的路上,忧伤和疼痛漫天而来。许多往事,从此破梦而至。他的音容笑貌,他的举手投足,慢慢糅成烈酒,将我迷醉梦乡。尤其他的教诲,宛如山间花朵,开了又谢,谢了仍开,闪闪烁烁,藏进我的心扉。由此,我的追忆慢慢流淌,流淌温暖,流淌忧伤,流淌漫漫的时光。
——题记
公元1974年的秋天,白岭完中的大门,无情的对一个成绩优异的孩子关闭了。尽管这个年仅11岁的孩子,后来在异地读完了中学大学,现在被人们称为作家和书法家。但它对他永远地关闭了。对他关闭的理由,仅仅说他是双近视眼。
那个秋冬,这个孩子的一家被一种阴郁笼罩。这个瘦小的孩子,在参加沉重的集体劳动之余,常常躲在中学对面的山上依树痴望。这所历史悠久,培养出无数专家学者的学府,在他心里的位置,绝不亚于中南海,现在在他心里的神圣。这一切,都被父亲看在眼里。来年父亲举家搬迁黄港,与其说是生活困难,还不如说是为了这个孩子继续读书。
这个孩子,就是现在的我。正在写着那个大雪飞扬的冬夜。
那个冬天的雪下得很长很大。层层积雪将我们久久围困在温暖的火炉旁。我因没有更新的课本和作业,则在一边反复看着能够背下的课文,做着那些也不知做了多少遍的作业,或者将课本上的毛主席的印刷体手迹,“向雷锋同志学习”、“为人民服务”等等字样,写得惟妙惟肖。我的父母则在一边轻声细语,谈论生计。
有天母亲说,你还是去余校长那里打个“转身”吧[意思是去送礼说情],看能不能留一级,明年再考初中。父亲说,今年咯好的成绩都没考上,就是明年成绩再好,不也是考不取中学。母亲说,去求求他吧,叫他明年帮忙把孩子取到中学去,去比不去好,就看线牙[我小名]的运气了。父亲默然无声,拿起斧头到后房劈柴了。只听劈柴的声音混合着父亲粗重的喘息,声声传来。
当天下午,他们通过母亲儿时的伙伴,当时正在供销社当主任的胡姨娘,买来了两瓶谷酒一斤饼干和两斤红枣。用菜篮装好,上面用洗面毛巾精心覆盖。要知道,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,这些食品比现在的茅台酒及中华烟不知贵重多少。对这些物品,当时都有严格的指标发放,对一般百姓来说,是可望而不可及的。
在我的印象中,父亲从不求人,更谈不上送礼。但为了我,那个晚上,我的父亲提着菜篮,踉踉跄跄走在雪野中。走向那个在我们看来,能够决定我命运的小学校长的家。尽管只有四里,可我们走了足足两个小时。
到他屋前大约百米的时候,估计已经是九点多钟了。这是大队部的所在地,住着百多户人家。密密麻麻的砖屋中,只见他家挺排三间的房内亮着灯光。阵阵欢笑破窗传来。这时一声狗吠扬起,接着数声狗吠连成一片,在宽阔的田野回荡不绝,格外恐怖。几只大狗从各自屋里, 远远地疯狂扑来。父亲只好停住了脚步,把菜篮放在脚边。 并且一再叮嘱我不要害怕。我对狗有一种天生的恐惧。早已抓住父亲的衣服,瑟瑟在他的身后。不一会儿,狗们围在四都汪汪嚎叫。父亲一声低喝,身子往下一蹲,顺手抓起一把积雪,向一只狗冲去。狗们大概被父亲的气势吓倒,一齐往后退去。见我们不再前行,便远远地有气无力地嚎叫几声散了。这时屋内的灯光依然明亮,笑声依然不断。父亲望望天空,只见大雪依然飘飞,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。他取下帽子,抖落雪花,从头到下将我身上的雪花拍掉说,我们到那个禾秆堆下躲躲吧,现在他家人多,我们不能去的,必须等到没有其他人了才能去。父亲便走向田里,将厚厚的积雪踏得“兹兹”作响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禾秆堆。这是农民收割晚稻后,将禾秆堆放起来,以便牛们过冬食用。我也便踏着他深深的脚印,歪歪斜斜地来到禾秆堆旁。父亲将堆下的禾秆扯掉一部分,挖出一个洞,并用禾秆厚厚地垫在底下,让我座在禾秆洞里。我进去后继续扯开身边的禾秆,好让父亲也来躲雪,父亲忙阻止说,我不冷我就不要了,如果继续挖,禾秆堆就会倒塌,禾秆就会烂掉,牛就少了食粮。尽管我想继续挖,但很怕父亲,他说一不二的。因此我也只能坐在禾秆堆里,等着校长家的人散去。
父亲静静地立在雪夜里。我在他的背后坐着,仰靠在软绵绵的稻草上,没有风吹雪打,可以凝神看着父亲了。只见他的身材格外高大。像一座山般地凝固在我的身前。将远方灰蒙蒙的幕阜山遮去了大半。他裹着黑色的棉衣。戴着黑色的皮帽。雪花落在他的身上,即使是在这样的夜里,也是显得格外耀眼和刺目。他把双手背在身后,纹丝不动,紧紧凝视前方,究竟是幕阜山的雄伟而阴沉让他畏惧,还是笑语不散的余校长的家让他心焦,我不敢多问。他慢慢就成了一个雪人。无限苍凉地立在雪野之中,他是那么的孤独而无助,他是那么的寂寞而无奈,寒风一阵一阵地劲吹,雪花一阵一阵的狂飘,雪落的“沙沙”声与狂风的呼号融为一体,绵延不绝,让我想起孤魂野鬼, 天空那般阴暗而低沉,好像就要垮塌下来。一阵一阵的寒冷漫遍了我的周身。我就这么看着父亲,我浑身冰凉地颤抖在禾秆堆里。
直到如今,我还常常记取父亲的这个背影。让我眼前幻化出一只老鸟带着一群小鸟,在狂风骤雨的天空,苦苦觅食,寻找栖身之地,为了孩子上下翻飞,永不厌倦的翻飞。他让我们有了依靠慢慢成长。
那晚也不知过了多久,余校长的家门陆陆续续走出几伙人。因为校长谦和,雪夜没事都喜欢聚在他家。父亲看看天色说,我们去吧。他便提篮在前面大步走,我连滚带爬跟他跑去。父亲敲开余校长的门。满脸惊异的校长,热情地让我们座在火炉旁。师母端来了炒熟的黄豆和薯片。泡来麻子菊花茶。问我们这么冷的天气深夜来访的意图,我的父亲因为不擅求人特别紧张,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。校长用火钳添上几根柴,架起大火,面露为难之色,支支吾吾说,留级的事好办,明年开学来报到就是。至于升初中的事情,就不是我说了算。不过,我会尽力帮你争取,他摸着我的头同情地说,孩子还这么小,不读书又能去做什么呢?我的心这时一轻。眼泪涌了出来。父亲非常感动,连声道谢,并呈上买来的礼品。校长一再推辞,把师母端来的满盘果子装进我的口袋,提着原封不动的篮子送了我们很远,说了许多安慰的话。我们感激涕零。分别的时候,他把篮子往我父亲手上一塞,慌忙转身就走。
第二年,我继续留在五年级读书。一个月后迁移黄港。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独自到黄港寻找新居时,第一个条件就是让我继续读书。直到十多年后我也才知道,当年白岭完中没有录取我的原因,因为我家人口多,共有兄妹五个,刚刚成年的大哥在读中专,仅靠父亲一人,因此家里劳力少。那时是推荐上学,成绩好坏不管,小队队长为了积蓄后备种田队伍,先后到大队和中学面谈,以近视眼的理由把我拒之中学门外。难怪那晚余校长面露为难之色,他肯定知道内情,只是不愿说出。
我至今为什么对谎言和欺骗深恶痛绝,就因为我那么深深爱着的父亲,还有故乡。